【讀些。寫些】《一個被綁架的西方國家或中歐的悲劇》

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是國際知名作家,許多台灣人對他並不陌生,買過他的書的人也多,身邊認識的朋友,幾乎都在青春年少時,捧著他的書,啃過他的文字,我自己也讀過他許多著作,不過都在好多年前,青春的頭腦裝入的是模糊記憶的小說故事,故事裡暗藏許多時代背景,是那個年紀的我讀不出來的。現在經過二十年,再次閱讀他六〇年代的文稿,對於中年時期的他思緒明確、嚴謹態度,明確表達家國(捷克)文化的重要性,感到無限佩服,難怪年少的我喜歡他,他會是個人生導師。

米蘭・昆德拉出生於1929年,1975年移居法國,1985年不再接受媒體採訪,2023年於巴黎離世,整整活了九十四歲,幾乎越過了一整個世紀,對照到台灣,是日治時期到戰後國民政府,直到現在的自由台灣時代。米蘭·昆德拉則是在捷克共產時代,在布拉格讀書時,因為他嘲諷共產黨官員,校方開除他學籍(《玩笑》一書就是以此作為靈感);之後批評共產政黨而被俄國開除捷克國籍,然後前往自由的巴黎,由於無法接受翻譯家對自己作品翻譯的結果,1999年決定改用法文創作,就從《緩慢》開始。

這本書讀於我尚在書寫布拉格旅記的九月中,經過一個半月的沈澱,翻著翻著,又再次速讀。一邊讀,一邊看著紀錄片:《米蘭昆德拉:從玩笑到無謂的盛宴》。

此書作為認識布拉格的伴讀書籍是非常適當的,一來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是生於捷克斯洛伐克的布爾諾(Brno),他是捷克裔法國作家;二來談到中歐小國,尤其是捷克文學的重要性,此恰作為我旅行布拉格時,彌補了缺乏的文學踏讀。

〈文學與小國〉是1967年在捷克斯洛伐克作家大會的一場演說,這一年米蘭・昆德拉出版了《玩笑》一書,隔年1968年布拉格發生民主運動:布拉格之春,就在俄國人入侵布拉格前三天,昆德拉寫完《可笑的愛》。〈一個被綁架的西方國家或中歐的悲劇〉則是1983年發表於《辯論》(Le Debat)雜誌第27期,隔年1984年,它出版了《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

〈文學與小國〉

在引文中,曾任捷克共和國總統哈維爾的顧問雅克・魯普尼克(Jacques Rupnik)寫著,作家大會的影響力可能勝過黨的大會,1967年這場作家大會引發許多在文學、戲劇、電影新浪潮的發展,米蘭・昆德拉甚至認為六〇年代是捷克文化的黃金時代。在這場演講,如雅克・魯普尼克導讀,他認為米蘭・昆德拉預見了另一個面向:在「二十世紀下半葉廣泛開展的歐洲一體化的前景」中,小國的命運。

這一提點,不禁讓人停頓思考,歐洲一體化就如大小國相互融合、大國仍保有原有國家的文化,不易被取代,但小國的發展受限,容易依循大國框架,有如大企業獨攬權勢,壟斷了整體發展,漸漸的,大國愈來愈被依賴並強化,小國原有的文化被融合在大團體中,甚至可能消失,尤其是語言。它,就像是捷克的命運!米蘭・昆德拉擔憂著捷克文化被吞噬的危機,用一種呼籲的心情,要大家重視自己的文化。

我讀這篇演講稿時,被一段話完完全全地震撼,我宛如聽到說話溫柔而堅定的米蘭·昆德拉,突然鏗鏘有力地說著此段話,作為聽眾的我完全無法動彈。

只活在沒有脈絡的當下、無視歷史的連續性、缺乏文化的人們,可以把自己的祖國變成一個沒有歷史、沒有記憶、沒有回聲、沒有任何美好事物的沙漠。(p.034)

以下為〈文學與小國〉文摘:

捷克的文學翻譯至今仍是世上最好的翻譯之一,翻譯家也享有與其他文學家同樣的敬意。文學翻譯之所以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理由很明顯:正是透過翻譯,捷克語才得以建立,得以完善,成為一個完整的歐洲語言,其中也包含各個領域的歐洲專業用語。最終,也正是透過文學翻譯,捷克人以捷克語創造了他們的歐洲文學,而文學又培養了閱讀捷克語的歐洲讀者。(p.024)

早在二十世紀初,尤其是兩次大戰之間,我們就經歷了一次捷克史上前所未有的文化大躍起。⋯⋯這個重要的時期如此短暫,又如此激烈,總是讓人感到懷念。⋯⋯捷克文學才剛剛起步,具有濃厚的抒情性格,它的發展最需要的就長久不間斷的和平時光。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如此脆弱的文化的成長被擊碎了,先是占領,然後是史達林主義,將近四分之一個世紀,將捷克文化隔絕於世界之外⋯⋯它有可能再次將捷克國族流放到歐洲文化的邊緣,而這次將是永久徹底的降格。(p.026-028)

捷克文學是非常不貴族的——這是它的另一個特點;捷克文學是一種與國族的廣大讀者緊密結合的平民文學。這既展現了捷克文學的力量,也是捷克文學的弱點。它的力量在於它背後的堅實基礎,它的話語在那裡得到強烈的共鳴;它的弱點在於它不夠解放,在於教育水準、思想開放程度以及捷克社會或有可能出現的文化素質低下的表現,而捷克文學又是如此緊密地依賴捷克社會。(p.030-031)

文物破壞者,就是自以為是,自豪於狹隘的心靈,隨時準備主張自己的權利。這種狹隘的心靈認為,依照自己心裡的形象去改造世界是他們的天賦權利,而由於世上大多數事物都超出他們的理解範圍,他們就藉由摧毀,將世界改造成符合他們心裡的形象。(p.033)

在藝術的神奇土壤上,痛苦會轉化爲豐富的創造力。在這片土壤上,即時是史達林主義的苦澀經驗也會變成一個偉大又充滿悖論的優勢。(p.038)

捷克人民的生存問題很大程度取決於捷克文學的品質,取決於它的偉大或渺小,它的勇敢或懦弱,它的本土主義或普世性。(p.041)

任何人如果因為偏執盲信、破壞文物的野蠻心態(vandalisme)、文化素養低下或心胸狹隘而阻擋正在散發光芒的文化發展,就是在阻擋國族存在的前進之路。(p.042)

〈一個被綁架的西方國家或中歐的悲劇〉

這篇名強調「西方」,文稿中也提到「東方」,這裡的「東方」非指亞洲,而是冷戰時期的蘇聯與華沙公約會員國,如東歐、中歐等前社會主義的國家。

在八〇年代,中歐一直被視為東方的一部分,昆德拉強調與提醒,中歐應屬於西方,中歐文化有著多樣性,俄羅斯正強權中,反制西方國家。紀錄片《米蘭昆德拉:從玩笑到無謂的盛宴》中,哲學家貝爾納亨利列維(Bernard-Henri Lévy)甚至說,這篇文章預測了柏林圍牆倒榻、共產主義的死亡及部分歐洲的統一。

一個民族或一個文明的身分認同,反映在(也歸結在)精神性的創作之中,也就是通常所謂的「文化」。如果這種認同遭受致命的威脅,文化生命就會強化、激化,而文化就會成為充滿生命力的價值,所有人民會在它的周圍聚集起來。(p.056)

剝奪各國國族本質的不是俄羅斯,而是共產主義,而且共產主義也讓俄羅斯民族成了第一個受害者。當然,俄語扼殺了蘇聯帝國其他國族的語言,但這並不是因為俄羅斯人想要將其他國族俄羅斯化,而是因為蘇聯官僚體系具有深沈的非國族、反國族、超國族的需求,它需要一個技術工具還統一它的國家。(p.059-060)

早在十四世紀中葉,查理大學就在布拉格聚集了捷克、奧地利、巴伐利亞、薩克遜、波蘭、立陶宛、匈牙利和羅馬尼亞的知識份子(教授和學生),當時,一個多國族共同體的想法已經萌芽,每個人都有權在這裡使用自己的語言:事實上,在查理大學的間接影響下(宗教改革家揚·胡斯是這所大學的校長),當時出現了最早的匈牙利語和羅馬尼亞語的《聖經》翻譯。(p.081-082)

中歐的命運正是集中、反映在猶太人的命運裡,中歐的命運在猶太人的命運裡找到它的象徵性形象。什麼是中歐?就是在俄羅斯和德國之間由小國族組成的不確定區域。⋯⋯猶太人是什麼?他們就是一個小國族,甚至是典型的小國族。在所有時代的所有小國族當中,唯一在帝國夾縫與歷史的毀滅性進程中倖存的小國族。(p.087-088)

繪畫失去了它的重要性,變成一種邊緣的活動。是因為繪畫沒那麼好了嗎?還是因為我們失去了對繪畫的品味和感受力?不管怎麼說,這門創造了時代風格、陪伴歐洲數世紀的藝術正在拋棄我們,或者說,我們正在拋棄它。

那麼,詩歌、音樂、建築、哲學呢?它們也失去了打造歐洲統一體、成為其基礎的能力了。(p.095)

延伸資訊:

你不知道的米蘭昆德拉(上)曾是共產黨員,卻在兩度遭開除黨籍後流亡法國?(換日線)

【中秋節的皮爾森啤酒】2024.09.16

我買了一罐從未在台灣買過的啤酒——皮爾森啤酒。

因為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在1967年於捷克的一場演講:「文學與小國」中,提到了捷克的皮爾森啤酒

在捷克布拉格旅行時,我未喝到皮爾森啤酒,反倒喝了山羊牌啤酒。就因為米蘭·昆德拉的演說,決定今晚的義大利麵搭配在捷克漏喝的當地啤酒,這可是1842年就在捷克皮爾森就有的啤酒。

節錄「文學與小國」:

小民族要捍衛他們的語言和主權,只能透過他們語言本身的文化的重要性,透過這種語言所產生的獨特價值。當然皮爾森(Pilsen)的啤酒也是一種價值。然而世界各地喝的都是「皮爾森歐克」啤酒。不,皮爾森的啤酒根本撐不起捷克人保存自己語言的訴求。

米蘭・昆德拉後段這麼說,是因為捷克自己當地的啤酒,在商標/包裝上寫的卻是德語:Pilsner Urquell(源自皮爾森的古泉),恰恰打擊到捍衛語言與文化的重要性。

部分影像來自拍攝觀賞紀錄片:《米蘭昆德拉:從玩笑到無謂的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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