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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七日,收集勇氣

進到六二八病房前,
我總是收集滿滿的勇氣,鼓鼓的勇氣卻只夠我撐到離開。
我明白躺在床上的他,需要的是鼓勵,是信心,
而非絕望地苦撐,或是焦慮的氣氛,
於是我假裝是個拜訪長輩的晚輩,
慇勤地與他話家常,完全忘了生病的存在,
但天南地北毫無目的地的談話,卻通常只有我唱獨角戲。

離開六二八後呢?

情緒瓦解、勇氣沉落。

我不知道這種假裝遊戲可以玩多久?
我的信心可以延長賽局嗎?
它似乎動搖了,我的信心搖搖墬墬,
我發現我似乎就要失去他了,
失去一段剛剛得到又即將離去的關係。

十一月三日,親密的父女時光

我一進病房,就看見父親投給我一抹微笑,我也這樣笑著回應他。
『我兩天沒看見妳,就好想妳』父親這樣撒嬌地說著,
我心中有著一股好濃的甜蜜,『真的嗎?我也好想你』。
我依舊按摩他的雙手雙腳,藉由指尖的溫柔傳遞我的善意,爸爸總是舒服地睡著,我知道昨晚,或者說每一晚他都被癌毒吵的無法睡覺,這短短的二十分鐘睡眠,也許是他最放心的時刻,也是我靜靜看著他,認識他最平靜的時刻。

這天他抱怨著護士,說護士不甘不願,我告訴他護士不會這樣,要他不要多想,他卻調皮的說:『不是每一個人都像妳這樣好』,我第一次聽見他這樣誇獎我,我覺得好幸福,他又說:『等爸爸好了,再帶你們去吃大餐』,我笑著說:『你不能吃大餐喔,你只能吃清淡的蔬菜,大餐我們吃』,爸爸回答:『好啊!沒關係』,我開心他這樣的態度,這幾次以來不斷鼓勵他要有求生意志,我不知說了多少段癌症奮鬥故事,看見他從原本落寞絕望到現在想著復原後吃大餐,我心裡滿滿的都是信心。

離去前,他說:『可以兩天來看我一次嗎?我真的很需要妳』,
爸,我多麼想每天在你身邊陪你,陪你面對病魔,為你說故事,對你訴說我過去發生的每一件美好的事情,我知道你錯過太多,而我,不想再錯過現在的你。

我得到一段久違的父女關係,而父親如此敞開胸懷地面對他的女兒,這三十年來我和他不親近,我知道他的個性拘謹,要他吐出這樣掏心掏肺的話真的不容易,我在這一天,得到一種父女之間的秘密,而這個秘密一直繚繞在我心裡,爸爸,你給了我一段美好的記憶,而這段記憶一直讓我難以忘記你。

十一月一日,我的爸爸

這一天他痛了起來,
下午四點他的劇痛讓他留下眼淚,
我五指相扣握住他的手,
他對著我說:『阿青,爸爸足痛耶(很痛)~』,
我:『我知道,我很心疼』。
那是我叫他爸爸前兩個小時的畫面,
那時我很想叫他爸爸,然而我卻止住了。

一直到我要離開了,我抱著他向他告別,
我在他耳邊輕聲地喊著,爸~
他哽咽哭泣地說,喂~
那一瞬間,時光流轉三十年,
我的親爸爸,我第一次叫他爸爸,
此時我開始認識他。

我知道現在的他,會比三十年前的他更珍惜我、更擁有我,
爸,我的爸爸,您要加油,
打敗惡魔,打敗那促成我們相認的病魔。

身體,按摩

你以前一定沒有和自己的身體說說話
你忽略他太久了,沒有被重視的身體會警告你,
警告你的漠視與蹧蹋。

我想喚醒你身體的每一個細胞,
我會慢慢按摩你的身體,每一個地方,每一個關節、每一個穴道,
這是腳指頭,我輕輕按著它,刺激你末梢神經,活絡你的血脈,
每個腳趾都有深藏的穴道,指壓著它,輕輕揉著它,
我要它們知道我們在重視身體,在與身體對話。
水腫的腳踝我利用指壓的方式慢慢推開,旋轉再順壓,
腳跟是個忙碌卻被容易遺忘的地方,
我抓取這個部位,你會有一種既疼又舒服的感覺,
延著腳根,我揉捏你的筋骨,很久沒有動的小腿,
肌肉沒有元氣,我會揉碎它的緊張,
慢慢地,你會感覺到肌肉慢慢放鬆,
慢慢放鬆就是好的開始。

爸,我的初衷,就是要你放鬆,要你舒服,要你沒有負擔。

十月十二日,給你

這幾天,比起從前,我更接近你。
兩三天我就會出現在你面前,
善用我的隨和來營造我們的距離,
我握著你的手,輕輕地五指相扣,
在我有記憶以來,這是我們最近的距離。

我輕輕地,溫柔地幫你按摩,我宣稱自己是按摩專家,
我難受這種近距離的親密是在這樣的情境下湧現,
我從來不知道原來我的長手指是因為遺傳到你,
我從來不知道你的腳長的如此模樣,
我從來不知道從你身上傳來的溫度,如此陌生又熟悉,
隔了二十幾年,我到底能在你身上找到多少熟悉的影子?
我的機會有多少?你會勇敢嗎?

我鼓起勇氣在別人面前,說出「爸」,
原諒我,我永遠也無法對著你說,
這是我的極限,而我的極限包含許多情感的包袱,
我考慮到那個和你離開許久的媽媽,
我考慮把我扶養長大的養父父親,
我的種種考慮煎熬著我,
我想做的只是靠近你,給你力量,給你安全感。

這幾天要進行最後一次化療,
晚上你睡的好嗎?
我不知道何時會入睡?
但我知道入睡前我都會想起你,
想起從前一點點記憶的你,和現在全部的你。
加油!

掛心的理髮店

其實已經沒有客人了,
何必守護自己的崗位。

簡陋的理髮店,
期待不到過長的頭髮修剪,
孤單的理髮座椅,
成了主人休息的臨時居所,
師傅,好好休息,
別再掛心客人的到來。

黑點衣服

唸小學時,我總是自豪自己是個乾淨乖巧的好學生,我很小就自己洗衣服,白白的制服刻繡著我的名字,每天晚上我總是把洗好的衣服晾在屋外,期待隔天穿著乾淨白皙的衣服到學校去。
我真的不喜歡一種結局,當我開心地迎接清晨的到來時,我的白制服被點上一點一點的黑碳點,整整的一片就像是大麥町狗,不只這樣,地上也成了特殊的景象,是誰在大地作畫?而且不小心點上我的白衣裳?

是那可惡又奇怪的建築!
是一座貫穿整個漁村的儲煤場輸煤帶。

「酒入愁腸」

我從不知道這裡的人,
是否有低落的心情,
他們是不快樂的一群漁民,
我鮮少在他們臉上找到滿足的線條。

如果長期憂鬱,
那麼情緒會不會成為一種多餘的問題?
憂心的情緒是否能夠藉由海洋拋諸於遠方?

肯定是沒有的,
我的記憶裡沒有這種拋棄的按鍵,
放不開心,可笑的是,海幫不上忙。